梦里又见二爷笑梦里连着梦外,夜半从梦中醒来。不因别的,我又在梦中梦见了已经离开我们九年多的二爷了。
在“父亲节”的第二天,忙完了一天所有事物,看了几页书,早早地入睡了。忽然在梦中见到了我的二爷冲着我在笑,他和我说些什么,我实在记不起来了,只是到最后,忽然把我惊醒了。打开灯,看了下手机,时间是凌晨三点十分,外面一片寂静,从不远处的池塘边偶尔有几声蛙叫传来,此时听起来,感觉如鼓声,有点儿震耳。于是,我光着膀子,盘坐在床上,努力回想,脑海一片迷茫。
二爷离我们而去已经九年多了,可是他的身影、他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的眼前、在我的脑海、在我的记忆深处从未消失过。 (一)、二爷的过去
二爷在家排行第二,父亲的胞弟,还有一个三弟。二爷身高仅仅一米五左右,在我们这里,算是矮个子了。因家庭困难等缘故,他一生没有真正意义上结过婚。四十岁的时候,娶过一个有“羊角疯”的女人叫小兰,因为到处乱跑,家中没人看管,我们这里又是淮河又是花园湖的,加上村里的池塘较多,怕他哪天发病出危险,两年后二爷把她送还给娘家了。后来也在路边捡过一个流浪的女人,但没有过两三年又不知跑那里去了。最后捡到一个女的,是贵州人姓覃,脑子受过刺激,大多数的时候不爱说话,总是处于自我状态之中,但能做饭、洗衣,也能放羊,这是唯一陪二爷度过六、七年的女人,此时二爷已经五十大几了,可惜,她后来犯病,抢救无效,也走了。从此二爷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单身了。
对二爷的印象可以说是渗入骨髓的那种。经过五四年大水和六零年的三年自然灾害,全国大饥荒,我的亲人一下子在五六年中走了几个,父亲也是在那个年代因病去世的。那时我才三岁,妈妈拉扯着我们兄妹四人和奶奶、三爹、姑姑、二爷、三爷组成一个大家庭,在六十年代乃至八十年代,是公社、生产队集体所有制,是国家处于非常贫困的年代,是“大呼隆”拿“工分”的年代,家中没有劳动力出工,就拿不到工分,更没有钱可分,夏季收麦子和秋季分粮全靠工分多少来分“口粮”的。我们这个大家庭三爹和二爷是“整劳力”,每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每人可以得十分,妈妈和姑姑是“半劳力”,每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每人可以得五分。三爷参军到兰州,家中剩下奶奶和我们四个小孩是吃闲饭的。所以,每到午、秋分粮季节,我们家分的是比较少的,粮食不够吃的,辛辛苦苦干了一年,还要向生产的“借支”,否则就真的“揭不开锅”,一年年过得都紧巴巴的。玉米、红薯是主食,看到别人家吃白面馒头和晶莹雪白的米饭,口水都能馋出来。如果没有三爹和二爷、姑姑他们的照顾,我们家的日子真的不敢想象。
(二)、急性又豁达的二爷
二爷性格属于急躁型的,由于身体矮小的缘故,当时生产队评工分时给他按照“从劳力”每天出工得八分来算的,当时“劳动力”工分是十分每天。二爷当时就急了,和生产队长吵了起来,当时正值收麦子打场时候,队长说你要十分工也行,证明给大家看。队长手指着麦场中足有五百多斤重,一米二左右长的青石大磙子说,你能从一头把他掀起,竖直了,我就给你算劳动力。你们想想,二爷才一米五不到,石磙子就有一米二长,也就是说二爷只比石磙子高出一个头。
此时打场的劳力们都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叫嚷着。二爷仗着自己年轻,二话不说,走到青石磙子前,一哈腰,双手用力,憋了半天也没有掀起,脸红的跟红富士苹果似的。队长说,怎么样?给你三次机会。二爷不服气啊,从木桶里舀半瓢凉水,一口气灌到肚里,然后稍稍喘了几口气,再次走到石磙前,这次,他围着石磙转了两圈,大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都一起起哄,笑声洒满整个麦场。只见二爷双手再次伸到石磙下面,肩头紧紧地抵在石磙磙眼边,掌握好了重心,两腿微屈,做好了支撑,深吸一口气,卯足劲,石磙慢慢离开地面,由于二爷身体矮小,力气也不是太大,石磙一头在掀起离地两尺左右的时候,必须换肩移动位置才能真正把石磙竖立起来,只见二爷头、肩、手并用,在不停地挪动中,终于把五百多斤重的青石磙子给稳稳地竖立在麦场中。周围传来一阵噼哩叭啦拍掌声,队长没有食言,当日就叫记工员给他按照“10分”的劳动力记工分。
晚上收工回来,洗澡的时候看到二爷肩头乌青恤紫的,我问:“二爷,你肩头怎么了?”二爷哈哈大笑说:“今天,用掀石磙挣了两分,我也是真正的劳动力了....”虽然那时后我不懂他说话是啥意思,但我看他高兴的向打了胜仗的将军似的,我也高兴地拍手称赞。
时代在前进,历史的车轮走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全国大包干”开始了,生产队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我们大家庭也分开了,各自分到了土地,平时轻巧的农活是各干各的,但收小麦时节,因为赶上梅雨季节,我们还是在一起抢收、抢种的。二爷干农活时,看似风风火火,但效果没有别人家干的快,我们农村话叫做“手里不出活”。我们一家一直和二爷、三爷一家午收时是合在一起干农活的。只要在午收季节,以前家里穷,没有拖拉机、小手扶机什么的,只有一头牛,家里老老少少,全部出动。那时我们放农忙假,也每天跟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比如,往麦场送饭、送水、捡麦穗、翻晒麦粒、看麦场等等。此时,大哥已经成家立业,可以参加劳动了。二爷麦场上的活,样样都能干,所以什么活,怎么干,先干啥,后做啥,都是他说了算,别人不能反对。妈妈比他大,三爷、三娘比他小,每到午收季节,除了干活外,还会时常发生争吵,不是打架、骂架的那种,是因为大家干活没有听他的安排而发生的争执,有时妈妈和三爷觉得他安排的不对,就一起顶撞他,二爷会气得丢下手中的农活,跑到淮河大坝边的柳树下一躺,背靠大树去抽烟,两三根烟后,气也消了,他又自己回来拿起农具,干了起来。
(三)、耿直又热心的二爷
在我们家族中二爷虽然个子矮,但脾气耿直,是个家族观念最强的热心人。他口才好,善于调解邻里纠纷,他是我们左姓家族的较有威望的族长之一,本族中很多人都很信服他。因为时常忙于家族中的琐事,而丢下自己家的农活,为此,奶奶也没少嗦落他。因为性格爽直,敢于坚持正理,不分远近亲疏。为调解邻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别人碍于情面不便说的话,他说了;别人不敢当的家,他当了;别人不愿得罪的人,他得罪了。别人家的红白事,只要找到他,那他就会放弃家中的一切事情去帮忙。 他住的两间草房,几乎每晚都是人来人往。在八十年代前,我们这里没有电,收音机也很少,只有村头两个高音大喇叭,分早中晚三个时段播放新闻和革命歌曲,及乡广播站的通知等。每到冬天,由于夜长,人们没有那么早睡,喜欢串门,二爷家里点的是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四周墙角忽明忽暗的旱烟烟火,映照在聊天人的脸上,满屋弥漫着呛人的劣质烟味。这时候借着微弱的灯光和烟火映照得光亮,才知道屋里是哪些人,他们或坐在板凳上,或坐在木墩上,实在无物可坐,就抓把厨房的烧锅麦秸垫底坐下,如果是夏天就干脆脱只鞋垫在屁股底下,那时侯人们基本上穿的鞋都是自己家做的千层底布鞋,只有少数干部才能买起黄军鞋和胶皮鞋啥的,穿真皮鞋的那就更是少见了。我从小喜欢去他屋里玩,主要是听他们一些大人侃大山或讲故事,二爷肚里似乎有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不仅吸引了一帮大人,也吸引了我们周边的小孩。
(四)、暮年时的二爷
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外出打工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以前村子里随处可见到人的光景已不存在了,以前因为一点点小事就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现象也不存在了,今天张家打,明天李家骂的事情更是极少发生了,大家外出除了挣钱,也见了世面,素质也在提高了。再后来大块农田也在流转了,农村的年轻人没有种地的了,一些老年人,除了干些边边角角的地,种些蔬菜等,其余时间基本都是闲下来了,人们生活更好了,家家都有电视机,人也很少晚上串门了,二爷的门前也自然而然地冷落了许多。
二爷是个个性要强又闲不下来的人,他不要侄男伯弟们照顾,更不愿意享受,他说干农活一辈子了,自己还能干,不干事就难受。于是他买了一条母牛,说喂着明年就可以生小牛了,一条牛现在很值钱,大概能卖一万左右。放牛、喂牛累不到他,还能锻炼身体,我们也就随他了。喂牛的几年,他先后共计喂了五六条吧,基本上母牛一年下一个仔,等长一年左右后,他又卖了或者调换别的牛,这样就有钱赚了。关于卖牛的事情,发生了一件让我震惊的事,也改变了我对大型牲畜的认识,我在文章《二爷家的黑牯牛》中有详细的记述。因为黑牯牛被买牛的用电击等待被宰杀的时候,竟然趁宰牛人吃饭的机会,自己醒来,在黑夜里走了七里路,回到了家里。正因为此事情发生后,二爷不再喂牛了,而改成养羊了。
开始到集市上买了一公三母四只羊,经过两、三年的繁殖,已经达到了二十多只,最多得时候达到三十几只。二爷每天八点钟以后赶羊出圈,到野外去散放,太早了,草上有露水,羊不吃,只会到处乱跑,所以二爷放羊永远都是八点以后,挥动着以前的长长牛鞭,腰里挎着放唱机,听着地方小曲或者大鼓书词,跟在撒欢的羊群后面,走向田野、坝埂、河边,高兴时还会喊上几嗓子。
放羊的这几年是二爷一生中最快乐的几年,可惜,好景不长。在离春节还有半个月的时候,一次雨后二爷感冒了,开始他是这样认为的,在我的记忆中,二爷从没有生过大病,偶尔头疼脑热了,他也不吃药,他猛喝酒半斤酒,然后就好了。他说酒能杀菌、消炎、消毒。他喜欢喝酒,一日两喝,有无下酒菜不重要,家中大蒜头、萝卜、咸菜、花生等皆是随手可取的下酒菜。重要的是酒,喝酒是头等大事,在忙也要端两杯。别人催不得,急不得。喝到兴头或来人聊天,门外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了。只可怜了他那群饿的咩咩直叫唤的三十多只小山羊,被吵烦了,他就出去从草堆上扯一抱黄豆箕或晒干的花生秧往羊圈里一撒,任小羊们爱吃不吃,他就回到屋里去聊他的天、喝他的酒。一副任凭羊嚎羊叫,我自自饮独斟,一副沉浸在酒海之中,独享美酒逍遥快乐的样子。
(五)、二爷的最后时光
二爷这次的病跟往常不一样,他一连在床上躺了几天,那群羊也是三爷帮他放的。妈妈和三娘、大哥、大嫂等就做些吃的端给他,催他去医院看看,二爷说休息几天就好了,可是几天过去了,仍未见好。后来在家人的催促下,三娘带他去五河县医院检查,上午去的,下午天黑才回来,因为要取化验单。回来时,三娘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单上大大的“CA”癌字是那么的刺眼,此时家人都是对二爷隐瞒的,告诉他是得了胃病。我在河南郑州富士康,当天晚上接到的这个不幸的消息,人整个都傻了,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二爷是那样一个勤劳的人、热心的人、豁达的人、闲不住的人,怎么会得此不治之症呢?我赶紧打电话给在凤阳县城的妻子,叫她回去带二爷去蚌埠市大医院再重新检查一遍。老婆第二天赶到黄嘴村,左右劝说,二爷才同她到蚌埠淮委医院,检查结果如前......老婆把两张病例拍照发给我看,我虽不愿承认,但两张病例上的癌字,如同鬼魅张开的血盆大口,吞噬了我仅有的希冀。此时,二爷已被诊断为肺癌晚期。
我赶紧把工作安排一下,好在离春节只有十多天了,我提前回到了家里。一些亲友们得知了消息,也陆陆续续的前来看望。趁着过年前的空闲,把二爷喂养的一群羊给卖了,买羊人在带走羊的那一刻,二爷流泪了。羊圈空了,二爷的心也空了,门前也更加冷落了。
我们大家庭所有人都来了,一起商议要把他送到医院住院治疗,他怎么都不肯,他说,马上过年了,我去医院,你们所有人都过不好年,一年到头在外,过年一定要聚在一起。怎么劝说都不同意,最后协商过了年再去。他永远都是这样为别人着想。
刚刚过了年初一,我马上联系县医院,初二,我和堂弟宗友一起开车给他送到医院,安排住院检查、治疗。医院主治医生讲最多还有三个月,不能做手术了。我说不管多长时间,尽力延长、保保吧。我和宗友在医院陪护一周,在此一周里,每天我老婆业平都会做各种好吃的给二爷吃,二爷还可以走路、说话,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快要到生命尽头的人。我和堂弟每天中午陪着他到医院外面的小公园里散散步、晒晒太阳,我们叔侄尽情地回忆着过去的许多往事,从我们小时怎样顽皮、怎么捣蛋,到读书、结婚、生子,再到在外打工、创业,再到大家庭、大家族及村里乡邻等等,话题都是四个字“过去的事”。忽然想起梁启超说的:老年人常思既往,思既往者,故生留恋之心......是啊,生活这么美好,可是,他却要离我们而去了。从小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陪二爷聊天,忽然心中感到深深的愧疚,眼泪充盈在眼眶里,慢慢溢出。
二爷在重病传染住院部,已经通过病友,猜到自己得了什么病了,虽然他从没有直接问过我们。同二爷在一起的病友,以为我们是他的亲儿子、儿媳呢,当得知我们是叔侄关系时,他们都赞不绝口甚至是羡慕,我想这也是一向要强要面子的二爷,最后得到慰藉的事吧。一周多时间过去了,由于要上班,不得不离开,我们叔侄三人,到了医院附近饭馆吃了一顿算是最后一餐饭。我买了一瓶酒,给二爷斟了一小杯,他爱酒一辈子了,此时却不能尽兴。我心如刀绞,强忍着泪,默默地吃着、吃着。简单地几个菜,我们竟吃了一个多小时。二爷也把依依不舍的目光始终在我们兄弟俩身上扫来扫去,我几乎再也不敢与他对视。我们要到千里之外得地方去上班了,所有照顾的重担就落在了我老婆肩上了。老婆每天早上给二爷煮好粥,鸡蛋、牛奶等等送到医院,中、晚又给他送老母鸡汤、猪肝汤、羊肝汤等等,总之,只要是二爷想吃的,我老婆都会去卖、去做给他吃。我们不在他身边的日子里,二爷住了一个多月的院,期间家里的亲人三爷、三娘、姑姑、姑父、哥哥、堂兄弟们断轮番过来看他、照顾他,但他再也不愿住下去了,他想回到老宅属于他自己的小屋里。
两个月后,在春暖乍寒的天气里,二爷最后还是恋恋不舍地走了,走得很安详。给我们留下的,是更多的回忆,想他的时候,时常还能在梦见到。
左神州
于2021年清明节后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