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潜之争谈中国艳诗的历史命运

2024年02月28日 阅读 (69)

清朝“词论”盛行,“诗说”亦洋洋大观,影响较大的有王士祯的“神韵说”、袁枚的“性灵说”、翁方纲的“肌理说”和沈德潜的“格调说”,即所谓“四大诗说”。当然还有好多的诗歌流派,如钱谦益的虞山派、吴伟业的娄东派、厉鹗的浙派、钱载的秀水派、陈三立的江西派、王闿运的湖湘派等,都各有主张和特色。清诗的发展,又大致分为清初、乾嘉、鸦片战争前后和晚清四个阶段。我以为对于重点诗家的品读,倘以“诗说”作为深入的门径,则必于抽绎无穷之中,收事半功倍之效。

这四大诗说,也有称“三大诗说”的,那个偶尔不被计入的,是翁方纲的“肌理说”。

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号覃溪。北京人,清代书法家、文学家,对词章考据、金石书画、经术义理、碑帖谱录等无不精通。他汲古宏览,精于品鉴,著作等身,仅流传下来的著作就有《两汉金石记》《汉石经残字考》《焦山鼎铭考》《苏米斋兰亭考》等数十种。可以说,在乾嘉学者中,翁方纲属雕龙望重、成就斐然的人物。其论诗追求精辟翔实的义理和穷行尽变的文理,以为“义理之理,即文理之理,即肌理之理也”(《志言集序》)。

其作品所涉论点论据,皆以学问为根基,以考证为功夫,强调诗人的学养与文质内里相通。翁方纲曾云:“有诗人之诗,有才人之诗,有学人之诗。齐梁以降,才人诗也;初、唐诸公,诗人诗也;杜,则学人诗也。然诗至于杜,又何尝不包括诗人、才人矣。”实际上是标高杜诗,而置“学人诗”于超拔的地位。在其一生理论精华《杜诗附记》中,他提出对于“字法”“句法”“章法”“篇法”“韵法”“笔法”“意法”“取法”即八法的见解,具精微缜密、理畅条贯的诗学特质。他认为“明代诗人只是沿袭格调,并无一人具有真才实学,只有清朝经学发达,可以用经术为诗”(《神韵论·下》)。

这个说法,让我想起王文治的话:“今聪明才学之士,往往薄视诗文。”翁方纲提倡以学问入诗,恐不无此意。但根本的问题是:文学不可能被学术替代,应有它自身的诉求、特质和表现形态。翁方纲的观点,受乾嘉学派影响至深,似乎有那么点“极端化”倾向,这也是他的诗学最受争议之处。其实他的诗学,出于康熙辛未科(1691年)探花、学者黄叔琳(1672—1756),而黄叔琳的诗学,脱胎于王士祯,故翁方纲实与王士祯有一定的学术渊源。但世间种种传承,不乏未尝相学的无心之似,也多见一脉相学的有意之别,翁、王持论不尽相同,甚至大异其趣。

王士祯,山东新城人,自号渔洋山人。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早年深受钱谦益的赏拔,与朱彝尊合为“南朱北王”,为康熙诗坛盟主。王士祯的“神韵说”,是清初较为系统的一套诗歌理论,《四库全书总目》称“士祯谈诗,大抵出于严羽,以神韵为宗”,实际上在内容与形式、主体与客体、欣赏与创作等核心论点上,还是与前人的“神韵说”不尽侔同。

王士祯强调兴会神道、心物两融、以禅入诗,认为“神韵天然”“诗如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不可凑泊”(《池北偶谈》),其所重者,乃闲适之情、禅悦之趣、空灵之境、冲淡之意。标举所谓“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刘禹锡语)和“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语,可理解为图画中的留白、音乐中的休止符)。严羽《沧浪诗话》中有“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妙论。

倘追根溯源,《礼记·乐记》中早有“一唱三叹,有遗音者”之说。刘勰所谓“文外曲旨”、钟嵘所谓“文已尽而意有余”,和中唐诗僧皎然所谓“但见性情,不睹文字”之论,实与儒家“比兴”之说、道家“得意忘象”之说、释家(禅宗)“不立文字”之说内通声气。

王士祯也十分认同苏轼“诗画本一律”和谢赫六法中以“气韵生动”为极则的美学观,反对在技术层面过分的雕琢,提倡浑然自成之美。故在他的诗作中,那种“动静美、疏密美、虚实美、浓淡美”皆属诗情垂于画意,画境蕴于诗中。他的语言风格,似乎更接近今人所说的“纯诗”,可谓寄意空灵者多,得之自然者深。

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简斋,杭州人,晚号随园老人。他的“性灵说”,强调创作须具“真情、个性、诗才”三要素。袁枚认为,“格律不在性情外”“诗如化工,即景成趣”“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或有人以为“性灵说”是袁枚的独家发明,实际上它是对明朝以公安派“三袁”为代表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依据他缘的助力都非性灵本具之道”一路诗歌美学的继承和发展。

进一步讲,“性灵说”作为中国古代文论有其源远流长的历史,早在南朝钟嵘的《诗品》中,即突出诗歌可以“陶性灵,发幽思”,乃具“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等特性,强调“直寻”和“自然英旨”之美。刘勰云“性灵镕匠,文章奥府”,颜之推云“标举兴会,发引性灵”,萧子显云“图写性情,各任怀抱”,萧纲云“性情卓绝,新致英奇”等,诸如此类文学主张,都属早期的“性灵说”。

如果进一步追溯,先秦两汉时期的“性情说”即为这套理论的雏形。袁枚晚年编撰的《随园诗话》,充分阐释性灵诗论且大量采用符合这一诗说要旨的诗作,并言“自余作诗话,而四方以诗来求入者,如云而至”。他性喜疏脱,具自立不倚、不甘屈阿的人格精神,主张“性情之外本无诗”“作诗不可无我”(《随园诗话》卷七),认为人皆应随性情所好,不受条框方规之束缚,并多次痛斥压抑人性的理学教条。

袁枚的诗说,和沈德潜(1673—1769,苏州人,礼部侍郎,诗人、学者)的“格调说”形成较大反差。沈德潜早年师从明末诗论大家叶燮,著有《说诗晬语》,曾自谓深得叶燮(著有《原诗》)诗学大义。

其实二人论点颇有不同,叶燮主变,沈德潜崇正,代表的是当时的正统诗教。所谓“正统”,乃指以儒家政教思想为正轨的诗教,也是王安石所称“诗贵温柔”的诗教。沈德潜的诗学取向,深得酷爱写诗的乾隆帝的认同。沈德潜认为:“诗不学古,谓之野体”“诗至盛唐,菁华极盛,体制大备”,而宋元则“流于卑靡”。“苟无胸襟,境界不高;苟无学问,根柢不固;苟无识见,迷途不悟;苟无才分,学滞不化。”他崇尚中正和平,成“盛世之音”,坚持以儒家诗学观为本,以盛唐为宗,提倡雅正品高,反对绮艳浮靡的诗风,也不赞成明前七子李梦阳、何景明等人青睐民歌,使语言流于俚俗和肤浅的创作倾向。

相比严羽以来复古派过于强调诗歌的抒情功能、王士祯“神韵说”相对疏远现实的状况,沈德潜更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认为诗人写诗应以维护风化礼教为己任。这和《毛诗序》中“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名教基本一致,认为诗应当成为政教的工具,那些讴歌王道的颂声即为“大雅之声”。

袁枚“性灵说”的一些提法,本含有针砭沈德潜“格调说”与翁方纲重考据一路诗说的用意在内,这是基于美学观念的难以合流。拟古派主格调、重形式,反拟古派主性灵、重实质。他在《随园诗话》中,谈起杨诚斋说过的一段话,表示“余深爱其言”:“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这番话,我以为似有不待学而学邃,不增趣而成趣,不务才而才懋之言外旨。

概括而论,袁枚和沈德潜的理论分歧,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袁枚对沈德潜以为不刊之论的所谓“温柔敦厚”的“诗教”,袁枚并不赞成,认为是“耍官腔”及所谓“褒衣大裙气象”。他虽认可“兴观群怨”的诗观,但认为“礼记一书,汉人所述,未必皆圣人之言。即如温柔敦厚四字,亦不过诗教之一端,不必篇篇如是”(《答沈大宗伯论诗书》)。二是袁枚不认同沈德潜主张效法古人的思想。他认为诗有工拙而无古今,应更重视诗人的艺术个性。三是在“诗应表达什么样的情感?以何种方式表达情感?”这个问题上,二人存有明显分歧。

袁枚不赞成沈德潜对所谓“艳诗”的评价,认为不应把艳诗看作是有悖“诗教”、有伤社会风化的一类作品。在正统诗教看来,似乎表现诗酒风月、男欢女爱的诗歌近于“郑卫之音”“闺怨艳情”,是所谓“哀思靡漫”“崇长烦淫”,而非“雅颂正声”。

袁枚是个“狂士”,自称“尔时意气凌八表”“六经虽读不全信”,在文学上敢与李、杜、韩、苏相颉颃。他自称无“至人”之德,不具“豪杰”之能,不信佛仙及阴阳风水,却心悦美色,兼爱财货,视繁缛之事为人生苦事。他自称可比肩“古之达人”,故而儒家或理学观念相对淡薄。我以为他的这些人格特质,可以用“不装”二字来概括。惟其“不装”,才见坦荡荡、活泼泼的诗性与诗情。当年他买下康熙年间隋氏之园,改谐音为“随园”,即含凡事听随自然、不必强求之意。故袁枚的开明、性情和以官方正统自居、风格相对保守的沈德潜可谓泾渭分明。

不过呢,袁、沈二人的审美观倒也并非无一合拍之处。沈德潜的诗观,反对“为文造情”;同时,他也认为“诗贵性情”“郁情欲抒,天机随触,每借物咏怀以抒之”,这和袁枚的主张本无二致。沈德潜大袁枚四十几岁,却是同登科榜的老少进士,私下交往颇多。沈德潜高扬“格调”,同时也不否认“性灵”;袁枚排斥“格调”,但矛头多指向明前后七子所谓“诗必盛唐,文必秦汉”之类的复古论调,有时话说得比较“冲”,却并非针对沈德潜个人,而是意指沈德潜所代表的那一类名教诗说。

四大诗说代表人物中,只有王士祯的“神韵说”产生于康熙朝,其余三大诗说皆诞生于乾隆年间,这就等于先竖了一块牌子,让后三种诗说有了一个任由评判、纵向观照的角度。沈德潜以其倡导的“唐音”欲覆盖王士祯的“清音”;翁方纲则认为王士祯的神韵说“似涉空言”“欲以肌理说实之”。有人认为“肌理说”实际上是一种以学术替代文学的歧路,我以为并非全然没有道理。袁枚与他们不同,横向而言,他并不赞同“格调说”和“肌理说”,但对前人王士祯的学说和创作还是以推崇为主、批评为辅,所抱有的是“不相菲薄不相师,公道持论我最知”的态度。

针对当时诗坛批评王士祯的各种声音,他提出“誉之者,既过其实;而毁之者,亦损其真”。那么,袁枚究竟是如何评价王士祯的呢?其实他只用七个字就做了概括:“一代正宗才力薄。”前四个字标格很高,充分肯定其在文学上的历史地位。后三个字直陈不足,认为王士祯“才本清雅,气少排奡,为王、孟、韦、柳则有余,为李、杜、韩、苏则不足也”。认为他虽能“成我风格”,却“短于气魄”“其诗淡洁,而蹊径殊小”,也反对王士祯“以禅入诗、以禅论诗”的观点。我以为袁枚的评判大体上还是客观的,首先承认其“宗师”的地位,但在王士祯个人文本的品评上,认为不够雄强、气势不足等方面的批评,似乎和“神韵说”的审美尺度有所脱节。至于王士祯在创作上是否属于“才力薄”,似有可商榷之处。

钱钟书先生曾在《论神韵、性灵、格调》一文中,说道:“清人谈艺,渔洋似明之竟陵派;归愚(沈德潜)祖盛唐,主气格,似明之七子;随园标性灵,非断代,又似明之公安派。”在另文《论学人之诗》的开篇,言道“同光以前,最好以学入诗者,惟翁覃溪(翁方纲)”。实际上道出了不同诗说的渊源和各具特色的一面。但针对“性灵说”,他却认为“初学读《随园诗话》者,莫不以为任心可扬,探喉而满,将作诗看成方便事……忘却随园所谓学力成熟”“出而独标性灵,未尝教人不读书也”。我认为此番论述,是对那些以为“独抒性灵”即无须学识、任笔恣为、轻薄为文者的一剂清凉药贴。

此四种诗说,相对重要的是“神韵说”“格调说”和“性灵说”,至于翁方纲的“肌理说”,可视作乾嘉学派重经史考据一路的学人诗说。虽然对诗人而言,学识也很重要,但不能由此取代作品的文学性。毕竟,诗歌与学术还是不同。诚如周振甫先生所说:“倘没有才华,就做不好诗;缺少学问,就成不了学者。”袁枚针对翁方纲及那些以经史为内容、质实涩闷、不见性情的一类“学人诗”,就说得比较“刻薄”,讽其为“把抄书当作诗”,乃“学究”也(袁枚《论诗绝句》)。但他同时认为,那些“一首之中,非无可传之句,而通体不称,难入作家之选”的诗歌,乃因诗人学力不足所致。所以诗性和学问不可偏废,才是题中应有之义。

“性灵说”强调诗歌创作要直接抒发诗人的心灵,表现真情真性,故而激芳扬芬,流英驰誉。乾嘉时期,追随袁枚的江左之士甚众,其影响辐射全国。他的著作《随园诗话》《续诗品》《小仓山房集》《子不语》等,由于十分畅销,大有洛阳纸贵之势,乃至不少书商盗版牟利。随着嘉庆二年(1798)袁枚去世,“性灵说”作为一个松散的诗学门派,顿然失去了灵魂,其他一些重要成员如赵翼、张问陶等皆无袁枚巨大的号召力。虽说袁枚家族中薰习熙载,不乏发扬其徽绪、步趋其逸躅者,比如出了像“袁家三姐妹”(袁棠、袁机、袁杼)以及同辈袁树、外甥陆建、嗣子袁通等一些尚属水平不低的诗人,但才识眼界均与袁枚相去甚远。后浪之未能越前浪,峰值也就形成了,曾经风云际会的“性灵”诗派,只能偃旗息鼓,淡出诗坛。它总共存在的时间,不过一甲子。

诗派可以停滞,乃至消亡,但作为清代重要创作思想的“四大诗说”却融古会今,影响深远,受到越来越多学人的关注,这是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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