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有句谚语:じゅうにんといろ(十人十色),译过来就是:“十个人,十种颜色”。颜色是许多概念的指代,身份便是其一。每个人的颜色都不相同,一个人也可以有多种颜色。
1998年版的《新华字典》中有个例句:“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张华、李萍、“我”,三个人,三种颜色,三种身份。
身份可以是职业给人的形塑。一个人可以有多个职业,但人们的目光往往聚焦那个成就最显赫的。比如被誉为“作家中的考古学家”的博尔赫斯,他同时是诗人、散文家、精通多国语言的翻译家,然而人们最记得住的还是其“小说家”的身份,因为他的小说创作贡献最为卓越,影响最为深远,“所有用西班牙语写作的人都欠博尔赫斯一个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秘鲁作家略萨曾这样描述他本人对博尔赫斯的痴迷。再比如陈丹青,越来越为人知的身份似乎成了公知和作家,甚至文化节目嘉宾,原本画家的“出道”身份却渐渐被人淡忘。还有刘慈欣,著名科幻作家的身份路人皆知,原本水电站工程师的职业却对其成就“光荣与梦想”不无裨益。
身份也可以是人不同的角色设定。你是一名普通市民,是汉族人,是某个组织的成员,或许还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乘坐交通工具时,你是一名乘客,在飞机上或许会按照舱位等级的高低来判别乘客的身份阶层,地铁、巴士上可是一视同仁;在商场,你是一名顾客;在小区,你是小区业主或者租客;在网上买买买时,你是客服小姐姐口中冷冰冰的“亲”;出了国,不管你是念书、旅游还是做生意,你的统一身份都是“中国人”;在热言时代,聚焦网络热议话题时,你是随舆论谏言的“沉默的螺旋”;在娱乐圈某个陈年旧料“新鲜出炉”时,你我他,都是不明觉厉的吃瓜群众。
“我是谁?”
身份是需要排序的,主前次后。你是谁?当有人这么问的时候,多数情况下我们会脱口而出自己的名字,那个代表“我是谁”的语言符号。这个符号是重要的,又或者没那么重要,因为它不能象征我们的身份。一个简单符号的包裹下,是一个人的多重身份,在不同场合与情景里,我们习惯用不同的身份示人,这个身份恰恰是我们精心挑选后,投入应用,最希望被人看到的身份,也恰恰是这样的自我身份限定,使人的思维禁锢在自己身份分配的狭小牢笼里,其他身份的人的思维禁区始终被阻隔,难以涉足,无法融通。
有一个故事。一个博士乘船,船上,博士问船夫:“你会生物吗?”对方说不会。博士说:“那你的生命要失去四分之一了。”博士又问:“你会物理吗?”对方还是不会。博士说:“那你的生命又要失去四分之一了。”过了一阵,博士又问:“你会哲学吗?”对方依然不会,这次还没等博士开口,狂风大作,巨浪袭来。船夫问博士:“你会游泳吗?”博士说不会。船夫说:“那你的命就彻底玩完了!”
“历史塑造了我们的身份。个人、组织和国家根据他们所接受的身份开展行动”,马丁·路德·金曾经讲的这段话,揭示了个体的行为和对事物的看法往往会受制于某种由历史、文化塑造的身份。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奉为座右铭,过分强调个人身份指证的价值取向,有时会让人屏蔽理性。
身份是需要确认并维系的。前天是“世界读书日”,我也跟风买了几本书,有的还算畅销书,有的就比较冷僻。读书这件事,介于公私域之间的暧昧地带:自己在家安静读书,是私人意趣;倘若要出去跟别人讲“我最近在读某某书”或者写一篇昭示读者的读书笔记,就成了公共表达。若是读了一本与自己身份设定不符的书,这个人难免遭到身份质疑,公众人物的话,甚至会人设崩塌。
国外学术界有一个游戏,被称为“无耻游戏”,就是参与的人分享各自没读过的书,你说你没读过什么书,我说我没读过什么书。倘若是极有名的书,比如莎翁的四大悲剧,大家都读过,都默认你也读过,你敢说你没读过么?还真有这样的勇士。
人总是企图逾越身份等级,却无法忍受哪怕是一点点的降级。星巴克好喝么?答案不全是肯定的,但顾客还是络绎不绝,因为喝的不是咖啡,而是身份档次。你消费了什么,你就是什么身份的人,你购买的不是物品本身,而是其中隐含的差异。有了它,就贴上了身份标签,短暂地纾解了焦虑,低调地凸显了“我和你不一样”。因此,商家也愈发擅长人造消费节日、贩卖精致生活,再理智的消费者有时也难以招架,乖乖下单。
胡里奥·科塔萨尔
能平视自己身份等级以下的人的仰视,是一种豁达和睿智。1949年,在博尔赫斯已在文坛享誉盛名的知天命之年,一个高大、清瘦的年轻人慕名来拜访他,请他阅读自己的作品。博尔赫斯大为赏识,并随即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年鉴》上刊发了其作品。这个年轻人便是日后无比闪耀、迷人的科塔萨尔,那部作品就是著名小说《被占的宅子》。
身份是可以转变的。身处现代社会,人的生活轨道如出一辙:早早被闹钟吵醒,匆忙洗漱后搭早高峰的地铁,历经一两小时的通勤抵达公司,打卡,开电脑,继续昨日的重复作业……下班回家,睡觉——整个过程某种程度上无须过多动脑子,依旧应付自如。
正如一切的本质都是不确定,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对时间焦虑,对身份的焦虑也来源于此,能做的只是把握此刻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完成即刻的自我实现,以及行乐。有没有想过,偏离上文所述的单线生活轨道,告别这个重复、循环而最终沦为“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单调路径,我们沉睡的思维或许才能苏醒。
当然,我们的身份也就随之改变了。“你会被你所爱的东西改变,有时候达到失去自己全部身份的程度”,热爱导致改变,也是需要魄力和承担后果的。
现代人的身份焦虑
身份是有记忆的,在网络时代,一个人想要删除某段记忆却颇具难度。
不知你有没有过在搜索引擎打出自己的名字,哪怕是普通人,或许都能得到出乎意料的结果。
几年前,一个西班牙人在电脑输入自己的名字,发现自己过去拍卖房屋的相关债务信息依然留存网络,没有被搜索引擎删除,于是他将对方告上法庭。欧洲法院最终宣判他胜诉,并历史性地将“数字遗忘权”设立为新的民事权利。如今,只要个人有诉求,搜索引擎就必须从搜索结果中删除已过时或不适用的公民相关数据。欧洲法院此举引发了全球范围内对“数字遗忘权”的讨论,也有不少机构表示反对,认为这项看似保护人权的权利实际妨碍了它们收集理应被收集的信息。目前,“数字遗忘权”也只适用于欧盟国家。
人靠记忆讲述、叙事,获得身份的自我认同与建构,还有人撰写自传以延伸生命。诚然,好的经历如数家珍,甚至可以编排一段不存在的戏份来自洽,坏的过往却总是被选择性遗忘,而现在,你想要彻底与黑历史道别,大数据却替你记着,存着,供他人查看着。
羞耻是自尊的披风,身份也是灵魂的披风,一旦不小心染上了污渍,想彻底洗白,不过是妄想。
结尾,想起一件事。前几天在一个烘焙连锁网站用积分换了一个蛋糕,一直没去店里取。结果,去拿蛋糕的人不好意思,告诉店员是朋友拿积分换的,自己只是帮忙拿而已。想起“我有一个朋友系列”的梗,其实,你的朋友就是你自己吧?诸如此类,总习惯用不存在的“朋友”来当挡箭牌,为什么?因为“我本人”有失身份。
身份,和人的影子一样,还真是形影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