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是一名伟大的哲学家,当然,“哲学家”只是一个死后的谥号。他活着的时候,遭际并不比荷尔德林或梵高好多少。
可以说,尼采是一个生活失败的人,他几乎没有什么事业。生前,受着体弱多病的困扰,与瓦格纳从朋友变为仇敌;对叔本华的哲学,从信仰变成怀疑;才女莎乐美屡次拒绝他;在巴塞尔大学当副教授时,只有两个学生注册要听他的课,辞职后也仅靠微薄的年金四处漂泊度日;他的手稿,没有一家出版社肯出版;那些未经装订的作品,大多烂在了地下室。他也曾羞愧的给好友奥维贝克送书,几乎是乞求的说:“请为我发挥你的最大善意,如果这本书不堪卒读,那里面的某些局部或许还是可以看一下的。”这对于一名作家来说,这已近乎尊严扫地。难以想象在《瞧!这个人》里说“我为什么能写出如此好书”的是同一个尼采。
尼采说,只有到了二十一世纪,人们才能理解他的哲学。可惜的是,现在人们也只是摘抄他的只言片语,作为名言警句用来熬鸡汤而已。如果说黑格尔的哲学语言晦涩难懂,源于其神秘的绝对精神和睿智的辩证思维;那么尼采的哲学难懂,在于这名哲人超前的眼光和直白大胆的叙述——他的大多数书籍都是写给自己及同伴的。
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说,他厌恶平庸,厌恶与庸众同泉共饮!他要像疾风一样,与雄鹰为邻,与白云做伴,与太阳为友。他告诫自己的反对者、庸众以及一切吐唾的生物。“尔等当心了,我是疾风,切勿迎风而唾!”
至于他为什么被时代遗弃了,他有自己的说法,为此他还写成了一本书——《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
古希腊圣城德尔斐神殿上有句著名的箴言,叫作“认识你自己”,尼采则在《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中教导我们“做你自己”。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可是人们畏惧于世俗,“害怕那些要求他循规蹈矩、把自己用习俗裹得严严实实的邻人”,因而怯于成为自己。他们或者因懒散,或者因羞怯,为了迎合他人的目光而不敢去做自己。伟大的思想家则鄙视这种懒散和羞怯,他们冲着每个人的良心呐喊:“做回你自己吧!所有这一切,你现在所作的、所欲望的、所认为的——这些都不是你!”
这类敢于冲良心呐喊的人就是唤醒时代活力的人,他们作为教育者,教导我们要如何重新找回自身——如何认识自己?如何做自己?对于尼采来说,他的教育者就是亚瑟·叔本华。
叔本华的经历比尼采要“稍微好些”,他出生在一个经商世家,母亲是个文艺才女,格林兄弟、歌德等名人都曾是她的座上宾。母亲写过很多畅销的浪漫爱情小说,据说叔本华在写《论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时,他的母亲说这本书印出来后肯定会滞销,只能堆放在破烂收藏室里。叔本华则说:“在破烂收藏室里也找不到一部你写的那些书时,仍然会有人读这部著作。”
历史证明,他们母子都是预言家,现在叔本华母亲的书已基本绝迹,而当时叔本华的著作真的进了破烂仓库。他在29岁出版的代表作《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又成了滞销书,叔本华在《序言》里,既带自嘲又有几分苦涩地劝慰那些花钱的买书人,读不懂没关系,起码这本书“可以填补他的图书室里空着的角落,书既装订整洁,放在那儿总还相当漂亮。要不然,他还有博学的女朋友,也可把此书送到她的梳妆台或茶桌上去。”这跟另一个滞销书作家尼采何其相像!
教育家叔本华
叔本华不仅在出版界遭遇惨淡,在教育界、哲学界也接连败北。在叔本华的眼里,柏拉图和康德的哲学都是不完善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的第三篇指出柏拉图的“理念”及康德的“自在之物”都是对“意志”不正确的表达,他在柏林大学听课时,对费希特等人感到失望,认为他们不过是重复前人的错误而已。
1820年,叔本华成为柏林大学的讲师,那时柏林大学最有名望的是黑格尔。叔本华却说他是一个“只有哗啦哗啦的词语,却没办点思想的江湖骗子”,为了对抗这个“骗子”,他把自己的课跟黑格尔安排在同一时间,结果因没有学生来听课而惨败。1859年,当叔本华已经举世闻名的时候,他在《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第二版序言里仍耿耿于怀的说:“我不断看到那些虚伪的、恶劣的东西,还有荒唐的,以及无意义的东西反而普遍地被赞赏,被崇拜。”
叔本华与黑格尔
1840年哥本哈根丹麦皇家科学院发布有奖征文,题目是为什么哲学家们对道德学的基本原则意见不一,却在关于道德的结论和义务上殊途同归?叔本华在投稿中却写了许多对康德道德学基础的批判,结果自然是没有获奖。而他也不忘在文章的开头赠予丹麦皇家科学院一句话——“道德,鼓吹易,证明难。”
晚年的叔本华定居在法兰克福,他似乎已经知道自己被时代遗弃了,过着深入简出的生活。除了阅读、思考、写作、带着卷毛狗散步,以及偶尔在饭店里跟人高谈阔论之外,基本没什么大事,日子过得很平淡。
1851年,叔本华出版了最后封笔作《附录和补遗》,他说:“随着这一部著作的完成,我在这一世上的使命也终于完成了。”我们现在所熟悉的《人生智慧》《美学随笔》之类的译稿就出自这本书。《附录和补遗》比叔本华的其它哲学著作更为通俗易懂,就好比建立在地基之上富丽堂皇的大厦,很快就为他赢得了众多读者,也让他在晚年的时候声名鹊起。
叔本华也在宠辱不惊的心态下,度过了最后的十年,他还把大笔遗产留给了1848年革命中死伤的士兵及家属——他要比尼采幸运得多。
尼采说自己曾希望找到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使自己能够脱离时代的局限,教导自己要简朴和诚实。可是在当时的德国充斥着各种庸俗的、喜欢“装样子”的学者,就连康德也还“眷恋着大学,屈服于政府,表面上有着宗教信仰,忍受着同事和学生。”只有叔本华是一个例外。
真正的哲学家不仅要提出理论,而且还要践行自己的理论,“争取不受国家和社会的左右”,言行一致。康德的道德学为众人仰望,可我们从来不知道康德这个人有什么值得称颂的道德事迹。尼采认为道德学家要为自己的道德学做出榜样,“而不仅仅是通过言传,甚至仅仅通过写作。”
叔本华绝不会去做样子,他坦率而诚实,他的作品能没有学究气,读后能感到喜悦和振奋人心,而且叔本华具有抗拒世俗、坚韧不拔的性格。
人生是一副壮丽的画作,许多哲学家只去琢磨画布和颜料,唯有叔本华要真正的去理解这幅画的内涵——“这正是叔本华的伟大之处:他追随着生活的总体图画。”叔本华告诉我们,人的幸福无非归为三个原因:第一是人格,即人是什么?包括健康、力量、智慧、道德、理智和修养等;第二是人有什么?指财富、权力、地位等;第三是他人是怎么评价我的?包括名声、荣誉等。
对于每个人来说,真正的幸福来自人格,来自于你能不能做自己;而金钱、权力和名声都不过是身外之物,有时候这些东西还会导致你无法做自己。人格乃是人生的总目标,可是有些世俗者却总是向你宣传“应当”,他们告诉你国家、上帝、君父是人类最高的总目标,服务于他们乃是你的天职之所在——只有诚实的叔本华敢于挑战这种世俗,捍卫个性,也正因此,他才被时代的文化、舆论和公众所遗弃。
“叔本华是诚实的,他只对自己和为自己而说话、而写作”
作家有三种类型,有些就像流星,显赫一时,非常耀眼,但很快就永远地消逝了,例如叔本华的母亲这类迎合世俗的畅销书作家;有些则像行星,他们借助别人的思想、材料来生产自己的产品,例如历史小说脱胎于史籍却抹黑和颠覆历史,严复翻译赫胥黎,却意译出表达自己思想的《天演论》。人们的见识正好可以读懂这些反光而不耀眼的行星,感觉到它们的亲切,却忘记了它们发亮仅仅是因为紧挨着恒星罢了。
恒星总是刺眼的,就像《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让人两眼发懵一样,人们都不愿意直视它。因此,像叔本华和尼采这种出类拔萃者,是很难在自己的时代中得到荣誉的。
尼采说:“我们飞翔得越高,在那些不能飞翔的人眼中的形象越是渺小”。因此,出类拔萃的坏处是容易招人的嫉妒。嫉妒者出于对某种优点的匮乏,拒不承认他人的优点,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缺憾。为了避免受到善妒小人的暗算,你需要继续飞得更高,直到飞出他们暗箭的射程之外。叔本华和尼采坚持做自己而不迎合世俗,所在在生前备受冷落。可是当岁月流逝,时代变迁之后,他们就离开了后代人的暗箭射程范围,人们就只能仰望他们了。
对叔本华来说,他珍视的是自己的哲学,而不是自己的时代,这是必要的。尼采说:“因为统治这一时代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被公众舆论控制着头脑的貌似的人。”如果迎合时代跟做你自己发生了矛盾,你要如何做出取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