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歆菱这几天常做梦,梦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她床头俯身看着她。
歆菱醒了才发现,这根本不是梦。
起初她还疑心是自己睡得糊涂,但那日尚未睡着,睁眼就见女人自上而下地盯着她看,干枯的头发从两边垂下来搭到她的脸上,滑腻腻的,冰凉。
“啊——”
歆菱大叫着坐起身来,扯过被子来蒙在头上。
丈夫不明就里地被她吵醒,却并没有发脾气,不问缘由就将她揽进了怀里。
“别怕,我在这里。”范睿搂着她,温热的气息在她耳畔吞吐。
歆菱偎在他怀里,鼓足勇气眯着眼睛向床边看去,水红色的帐子垂在两边,两支蜡烛悠悠燃着柔和的微光,屋子里空荡荡地,一个人影都没有。
歆菱曾疑心是自己未辨认得清楚梦与现实,但那干枯的头发铺在脸上的触感,告诉歆菱,这一切绝不是梦。
丈夫微笑着听她的话,轻轻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道“你平日里少去街上听那些说书先生胡诌。”
歆菱气得脸白,她推开丈夫躺下,闭上眼睛,又忍不住睁开。
二
折腾了一整夜,天微明时,待范睿收拾好出门,歆菱亦坐起来打扮。前两日听邻居聊天,谈起东街上一个先生,说他看风水在行,城中有人宅中不安生,都会去找他求解。
歆菱按着她们说的地点上街走了一趟,就又回了家。
老先生上门就要收五两银子,实在是太贵了,她心疼,不舍得花这笔钱。
孙家这位小姐的节俭,是京城里出了名的。
孙家祖辈经商,到孙歆菱父亲这一辈时,家中开了五间酒楼,各个装潢气派。整个长安街上,论起富裕来,她家若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孙父一辈子只得一女,视若掌上明珠,当初招选上门女婿时,不论家室、门第,只要能待女儿好就是。
最终历经层层选拔,才择了温和老实的书生范睿做了姑爷。
范睿也是苦命,一心想着科考中举,考了三次都还没中,只得回家继承家产。
他家虽穷,但孙家大手一挥,直接给了一间酒楼作为嫁妆。
要他做的,就是日常有空的时候在店里看顾着生意,倘或经营的好,剩下的四间酒楼再过几年也会过到他名下,每月入进金银不知多少,都归范睿家中所有。
尽管家中富裕,这歆菱却最是节俭,当初离家安房置地,孙父在城中郊外选了多少气派房屋,歆菱却执意要买下一个发生过凶杀命案的老宅子。
就因为这里地处偏僻,又卖得贱,她咬着牙砍下五十两银子便带着范睿住了进来。
这不,还没住上一年,便出了这档子事。
歆菱虽是吝啬,但管家理账却绝不含糊,每月收了银子,范睿便交了她手。
接手这酒楼才不到两年,家里存下来的银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日子却照旧过得艰苦朴素,家里连个下人也没有,全是范睿和歆菱两个人自己收拾打理着。
虽说是管钱管得严,但歆菱对范睿是一点儿也不含糊。
他从小家里穷苦,她便顿顿给她烧肉,他爱面子,衣裳料子总要最时兴的。歆菱就咬着牙买了一件又一件,自己身上穿的仍是三年前的款式。
范睿爱听戏,歆菱也从不限制,每到年节,别的花销都可省,唯独是必须要请戏班子来唱上三天,给范睿听个痛快。
歆菱贤良,范睿体贴细腻,两人也算是一段佳话,引得街巷之间不知多少人羡慕。
三
先生没请来,这女鬼便驱不走,夜间歆菱还是时常醒来。睁眼间女人长得及腰的头发扑簌簌地落到她脸上,一席雪白的衣衫飘摆着。
歆菱大叫着醒来,浑身上下被汗水沁透。再转头看范睿,正背对她熟睡着,对枕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歆菱伸手推了推丈夫,范睿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嘟囔。他转身,烛火闪烁,歆菱发现躺在自己身边的竟然是那个女人,雪白的脸,呆滞无神的双眼。
她想要喊叫,却喊不出声来,只能拼命长大着嘴巴。
“歆菱,歆菱...”
有人不知在哪里叫着她的名字,她觉得从指间开始渐渐活络起来,过了不知多久,才猛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咚”地一声撞上了范睿的额头。
原来是梦魇了,歆菱拍拍胸口。
不容她多想,丈夫便将她搂入怀中,柔声哄她入睡。歆菱抬头望范睿俊挺的面庞,一阵暖意涌上心来。
自此歆菱便不得安生,那女人夜夜要来,在她床前、枕边、头顶,每次睁眼,她都能见到那惨白的面孔,枯草般的长发,和咧开的嘴角。
反复之间,她几乎已分不清哪里是梦,哪里是醒。
有时她用手去抓她的衣角,却只能触到一团浓云似的空气,有时她又觉得一阵冰凉,似是她的手指探上了自己的脸颊。
惊醒之际,似乎是有咿呀的戏曲落入耳中,好像在远方,又好像就在耳边。
歆菱哭叫,她推醒丈夫问“你听到了吗?”
范睿不解,只是吻吻她的脸颊。
四
歆菱病倒了。
一个丰腴袅娜的美人不到一月间便瘦得枯干蜡黄,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丈夫请了好郎中来为她看病,大把的银子花下去。一碗碗汤药端进来,范睿亲自捧着她的头,一勺勺喂她喝下去。
她偎在丈夫肩头,哭骂道“什么骗人的大夫,光会赚人的银子,一丝半点儿的起色都没有。”她呸的一声朝门口啐,却是一口鲜红浓稠的血,红艳艳地刺人眼睛。
月余未见起色,孙家派了人来,带着大补之物。又花了重金请道士来做了几场法事,命几个下人日夜在门口守着,让歆菱瞧着心安。
许是这一通折腾起了作用,歆菱竟觉得身子好了一些。
旁的不说,夜里总算是睡得着觉了。只是这回一睡便没个尽头,日上三竿了还醒不过来,起身来吃了药就又要睡。
不做梦、也不会醒,只像是死了一般睡得沉。
每日这样睡着,歆菱觉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整个人似浮在云彩里一般,走起路来轻飘飘的。
大约是因为宅子里人多了起来,那女鬼没再来找她。只是歆菱偶然醒来时,总听得拖着长音的高腔悠扬响着,似要吊了人的魂去。
五月初二是范睿的生辰,往年歆菱身子好的时候,总要仔细为他操办一番,备上时鲜蔬果佳肴来宴请宾客。
可近日来歆菱下不了床,范睿本打算着炒上几个菜简单过便罢了。哪知歆菱不肯,她执意要请来戏班为丈夫贺新岁。
那一日宾客纷纷,歆菱却只能倚在床边透着窗子听听远处的胡琴声。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歆菱细细听着若有若无的念白,似乎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不过她脑子一团浆糊似的,根本想不起来。
扶着床框起身,歆菱从抽屉里取出准备送给丈夫的一只狼毫玉笔,藏在袖中沿着小径去前院找他。
路过客房的时候,她听见里面有隐约响动,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贴着门板听着。
“你轻点儿...”一声娇嗔自屋内响起来,惊得歆菱打了个冷战。
“你到底行不行,她什么时候才进棺材啊?”
“用不上十天半个月了...药都灌进去了...待她死了你便光明正大住进来,咱们只过好日子,你莫像她那样,铁公鸡似的一毛不拔。”
温和细腻的声音,正是范睿的,不知他此刻正抱着哪个粉头絮絮低语。
那人语软得都要掐出水来,腻腻的直往耳朵里钻。
歆菱手中的笔落在地上,啪地一声摔的粉碎,散开的玉屑粘上她的裙子,像那咿呀的曲调,鬼魅一样缠着她。
门猛然一开,歆菱忙躲起来,只见一个勾着脸的女人探着头往外看。一双高吊着的眼睛四处瞥着,便如从前她站在歆菱床前那样。
这女人是戏班子里的名角,艺名叫怜儿,天生一副娇媚容貌。可据说是品行不端,总是与富庶人家的男子不清不楚。
歆菱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五
怪不得,怪不得范睿从来都只会点那一家的戏班子。她以为他是听不腻,原来是因为他和那里头的戏子勾搭到了一处去。
只怕这些天的床头女鬼也不是鬼,是这女人和丈夫合谋想要害死她。
怪不得她一喝了药便不住昏睡,怪不得娘家派来的郎中不过几日就被范睿换掉了。
歆菱往回走去,泪水滴答滴落地落在砖石地上。
前院里一曲唱罢,众宾客大声叫好,热闹喧嚷好不欢乐。想起丈夫的万般温柔体贴,她只觉心如刀绞。
她知道范睿爱读书,总想着攒下钱来,有朝一日为他捐个小官做,也算了他一桩心愿。
可换来却是他抱怨她一毛不拔,甚至合谋要将她害死。
阳光晴好,院中晾晒的宽大白色戏服随风飘摆。
那日过后,歆菱以省钱为由,不肯再吃药。待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她说自己大限已至,最后的时日,想回趟娘家看看。
走时候范睿送她,握着她的手双眼含泪。歆菱看得好一阵恶心,放下帘子风一阵地走了。
六
当晚的老宅子里,范睿抱着怜儿缠绵缱绻。两人正待睡去之际,院里呜呜咽咽地响起一阵哭声来,怜儿缩进范睿怀里,浑身不住地战栗。
不出一刻钟,屋子的门口便咯吱咯吱响起来。
一个浑身雪白的女人兀自出现,披散着满头的长发,吐着长长的舌头朝他们走过来。
“大胆的贱妇,我在这府中已居住了三百余年,你怎敢冒充我。”那女鬼声音不吓人,反带着些年轻女子的娇憨。
怜儿连忙扑倒在女人脚下,瑟缩着磕头不住道,“姐姐饶命”
歆菱看着她花容失色的模样,差点儿忍不住笑起来。
次一日尚未天明,衙门门口便跪了两个人,男的叫范睿,女的是苏家班的名角怜儿。
不多时,大堂中衙役奔走,县太爷端坐公堂,范睿与怜儿被带上了堂,双双垂头丧脑地跪着。
范睿认了罪,说自己背着妻子,与怜儿通奸。且因妻子管家吝啬,二人合谋在其饮食和药中下了慢性毒药,意图毒死她后独占家财。
县太爷心里好生奇怪,他还从没见过这样主动认罪的犯人。
虽不知是什么缘故,他也长长舒了一口气。
若非如此,只怕这孙家的案子,是最不好审的。
七
歆菱从娘家回去的时候,已过了一个月,官府的文书已批了下来。
依着文书,二人和离。
她孙歆菱和范睿从此便再没有半分关系了,至于“谋杀亲妻未遂”的范睿被判了什么罪过,她并不关心。
此刻她身子已全然恢复,随心肆意地自长街上穿过。
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正说到精彩处:
“别看这位小姐是最和顺的性情,但也实属是个分明的人,倘或是发现那奸人的面目,便是半分情面也不留了。最后那对奸夫淫妇终是被收押入狱,可谓大快人心。客官您听好,这就叫‘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看客拍手叫好,歆菱也笑了,这“分明”二字十分衬她此刻心意。
心情大好,她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拿出十两银子,丢进了说书人的铁皮罐子里。
“咚”的一声脆响,甚是悦耳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