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的工作室在北京茶儿胡同,前门附近一条幽静的小道里。许多人第一次踏进工作室时,都会感到害怕。
工作台上摆满了肢解的手臂、脚掌、耳朵、嘴唇、肚脐等身体器官的白色雕塑。它们跟真实的器官一般大小,纹路清晰可见。苍白的肌肤和涂着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瘆人。工作室的一角还堆满了注射器、绷带、石膏、医疗箱等医疗用品。
穿着白大褂,带着黑框眼镜的周易,就在这堆“器官”中间替客人“号脉、问诊”、接单。
这是一家专门制作器官雕塑和器官首饰的店铺。开店至今,周易已经售出了400多个身体器官雕塑和首饰。
怀孕的妈妈挺着肚子,来做“肚子雕塑”,“想要以后对长大的宝宝说,你看,妈妈怀你的时候就是这样。”
家里老人被查出重病,年轻的客户要求周易为他做一个“爷爷的手雕塑”,“希望能复刻爷爷的手,做成我时刻能带在身上的护身符。”
还有热恋中的情侣,下单做一款“牵手雕塑”。“希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在淘宝上,这家“BodyMemory身体记忆”,也被粉丝称为“温暖可爱的店铺”、“最有仪式感的店铺”,很多人在这里记录下自己的“身体故事”。
做一条布满疤痕的“手臂”,与自己和解
“周大夫,我今天来做条手臂。”
不大的工作室猛然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男青年,低沉的男声把沉浸在雕塑世界里的周易吓了一跳。
熟悉周易的人,都管她叫“周大夫”。周易称自己与客人交流的过程就像“问诊”。
“周大夫,我跟您网上预约过的,今天先来制作一下模型 。”男青年迟疑着补了一句。
周易抬起头看了看男青年,“哦,专门从上海来的啊?你坐,先填个案例表吧。”周易抽出一张“案例”表,上面标注着“国籍”、“职业”、“邮件”、“你的故事”等待填项目。
男青年坐下一一填完。随后周易拿出一个容器,里面装着紫色模型材料,让男青年脱了衣裳,将手臂伸入材料中 。他手臂上大面积的纹身格外显眼。约莫8分钟后,桶里的材料变成了蓝色橡胶状,周易小心地将胳膊从模型材料中取下,随后往里灌入石膏浆,男青年的手臂形状、纹理就这样被复刻在白色石膏上。
周易并没有忽略他手臂上的纹身,只不过在纹身下,她还发现了大面积的烫伤疤痕。疤痕凸起,看得出已经有些年头,几乎覆盖了他的整个手臂。
男青年跟周易分享了自己的故事。“很小的时候,我手臂不小心被烫伤了,现在还留着大面积的可怕疤痕。我觉得特别丑,长这么大从来不喜欢穿短袖的衣服。为了掩盖这个疤痕,我甚至还跑去纹了个大花臂。”
“周大夫,我想做一个和自己手臂一模一样的雕塑。直面手臂的残缺,正视它,其实就是正视自己的开始。” 在30岁的时候,他终于觉得应该和自己和解了。
十天之后,周易将一个同样带有疤痕的手臂雕塑,寄到了上海。
这是“BodyMemory身体记忆”400多位客人中的一个。周易遇见的400多个客人,每个都有自己的故事。
一对树脂假胸开启“诊所”生意
周易是个89年出生的女孩。短发,黑框眼镜,一身“白大褂”打扮的她,形容自己“是个理性的人。”
她很少钻牛角尖。“我们把身体器官做成一比一大小的雕塑,再根据雕塑呈现的姿势、纹理、形状,做成缩小版的镀金首饰,方便客人佩戴。”周易说,“我经常尝试新材料,如果做出来的不满意,我会很快投入到新材料的选取中,考虑别的办法,很少会有纠结的时候。”
周易成为“身体记忆”的主理人,还要追溯到10年前。那时她还是工业设计系刚入校门的新生,在一节模型课上,老师要求每个人复制一只自己的手。在这之后,身体这个主题就一直在周易的脑中挥之不去。直到后来去往伦敦中央圣马丁学院读研究生时,她重拾了这个想法。
她身边的很多同学选择翻模苹果,或者手机。周易觉得无聊,就突发奇想做了一件大胆的作品——一对树脂假胸,原型就是她自己的胸部。
“胸部对于女性来说,和其他身体部分没有什么不同,但社会上对它赋予了太多附加含义。所以我要用这种方式,抛给大家一个问题。”
这件作品在圈内引起了轰动,不少人求着周易,让她帮忙做一件。2013年,周易毕业回国,她没有选择按部就班地在公司上班,而是继续寻找身体的可能性。她经常做一些石膏鼻子、耳朵、手指参加一些小展览、创意集市活动,这些作品在现场经常被抢购一空,还有人要求她特别定制。
有一次,一个朋友对她说,“客人在你这里定制雕塑的过程特别像看病,而且你每次翻模用的都是石膏、绷带这些医用材料,你应该开个诊所。”把定制过程当成一次“问诊”, 这对客人来说,是个新奇的体验。周易觉得新鲜,“身体记忆流动诊所”也应运而生。2016年,周易在线上开始运营“BodyMemory身体记忆”淘宝店。
到现在,周易翻模过许多身体部位:胳膊肘、肚脐眼、脚丫子、半张脸,孩子刚刚学会握的小手…
也遇到过“尺度不一般”的客人:想要复制的自己生殖器,送给讨厌的人表达愤怒的男生; 想要复制乳房留下最美好样子的女孩;还有想要复制自己“后庭菊花”的男青年。甚至,还有人找来核磁共振的三维数据想做一个内脏。
“除了内脏需要找医院合作,暂时还复制不了之外,其他都正常接单的。个人留恋的身体部位不同,想法也不同,大多数身体器官都是能翻模的。”周易说。
把生活记忆封印在玻璃罩里
目前店铺最受欢迎的产品,是“遇见牙仙女”。
西方国家有一个关于“牙仙”的传说。传说中,小孩子脱掉乳齿后,将乳齿放在枕头底。夜晚时,牙仙会取走放在枕头底的牙齿,换成一个金币。这个古老的传说,象征着小孩将要换上恒齿,成了一个大人。
在这个温暖的小店里,周易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牙仙女”,她收走小朋友的乳牙,消毒清洗后,将乳牙制成首饰并用玻璃罩封存起来,做成一个精致的礼物。掉落的牙齿里,有孩子成长的喜悦。很多家长选择在小孩子乳牙第一次掉落时,联系“牙仙女”;也有年轻人,选择将第一颗拔掉的智齿,制成礼物。
周易说,被玻璃罩永久封存的,除了身体的某个部分,还有人们生活的片段和过往的追忆。
最近,一位客人下单了“牙仙女”服务,却给周大夫寄过去几根鹦鹉羽毛。“客人一共养了五只鹦鹉,一直陪伴他成长。他觉得这个牙仙女服务,不仅可以做牙齿,也可以放任何他觉得有意义的东西。我们就给他做成了羽毛纪念品,他现在出差都是贴身带着。”周易笑说,“还遇到过一位客户,要把自己的胆结石放进玻璃罩里,好时时提醒自己要维持健康的生活习惯。”
也有人网上下了单,专程跑去北京做翻模雕塑的,辽宁女孩TAO就是其中之一。
陪伴TAO快一年的小狗“RED”,2月份因为先天性心脏病死亡。在那之前,周大夫做了一次家访,给RED做了一对爪子翻模。
“对我而言,RED是很特别的。我们领养它之前,它被弃养过两次。但它非常信任我,非常听话。有时候,即使让它做的事情它很害怕,只要我说可以,它都会去做。”TAO说,“它的爪子我会一直戴着,我觉得它就是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周易自己也给爸爸妈妈做过一个牵手的翻模。
生活也许会有遗憾,但生活中总有人们想要保存下来的美好记忆。“我们在做的,就是帮助客户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美好’从破碎的现实中抽离出来,修补现实中的伤害,让它定格在那个美好的瞬间。”周易说,“身体是上天给我们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