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我们而去,一晃已有六年多。
父亲走之前,我总是很忙,没时间回去陪他。那一年,我第一次在春节期间两次回老家。父亲很开心,但没想到那竟是永别。
(一)
父亲斯寿林出生于斯村。他是正月里来、正月里走,1935年农历正月廿日来到这个世界,2013年农历正月初八离开这个尘世。
母亲跟我说,父亲早上还是好好的。一大早起来,到田里转了转。这是父亲长期来养成的习惯。中饭之后午睡了一会,然后起来洗脸、刮胡子,准备去池塘钓鱼。这是父亲晚年唯一的一项爱好。谁知在刮胡子的时候,父亲往后一仰,摔倒了。母亲听到“砰”的一声,赶忙去扶,却已来不及了,父亲已失去知觉。
(二)
父亲的一生是艰苦的一生。小时候家里没有吃的,父亲只好去当放牛娃。不过,父亲也是很幸运的,因为当放牛娃的东家,就是我太外公家。当然,那时候父亲还不知道,我太外公也不知道,他们都没想到,后来父亲竟能娶到母亲——东家的外孙女做妻子。
母亲说,父亲个儿虽不高,但很精干,小小年纪,干活很利索,放牛、割草、挑水、打柴,样样都会,一天都没得空。所以,太外公一家没有把父亲当外人看,有好吃好喝的,都会给父亲留一份。
父亲就是在太外公家干活时认识了母亲,他们相差7岁。父亲成年后就外出打工,学采石头。这是个体力活,很累人,每天抡大锤,又吃不饱肚子,非常辛苦。当然,父亲不怕吃苦。正因为不怕吃苦,所以父亲才学得一身本领。
采石头是个技术活。一块大石头,一锤下去,就得见分晓,父亲就有这本事。有一次,一些人跟父亲打赌,将一块大石头一分两半,需要几锤?父亲说,只需一锤。那些人说吹牛。结果,父亲只一锤,就把大石头一分为二。
当然,采石头也是很危险的事。无论是打炮眼点炸药,还是在石头堆里爬上爬下,都有可能受伤甚至致命。父亲一直很小心,所以这么多年也没出过险情。但是,常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有一次,父亲的一个徒弟不小心踩空摔死了,父亲也受了伤,一只眼睛失明。
父亲年轻时很帅,失明后,他很担心母亲会变卦。谁知母亲初心不变,这让父亲非常感动。
(三)
后来,父亲响应号召,回乡当了农民。其实,父亲就是一个农民,一个老实巴交、地地道道的农民。这个角色他干了一辈子,也干得很出色。外公经常夸父亲,勤劳、肯干,农活干得好。地锄得深,庄稼长得好,肥施得准,火候掌握得好。
父亲会动脑筋,经常引进一些新技术、新品种尝试。比如种芹菜,父亲是我们当地最早种芹菜的。那时候的芹菜,味道很正,药味很浓。后来我才知道,那叫药芹,是父亲在外地打工时引进来的。现在我们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芹菜了。还有丝瓜、葫芦,父亲总能弄出好多花样来,让人感到很新奇。
父亲还尝试过多种经营。曾经从永康引入鹅和鸭,让我和弟弟放养。所以,我和弟弟都曾经当过“鸭司令”“鹅司令”,放学回家就得去放鹅、放鸭。父亲还曾经养过长毛兔、运送过木材、经营过菜籽。说是经营,其实是到金华去收购一些菜籽,运回本地来卖。那时候交通不便,父亲骑自行车去,一次拉回几十斤。回家后,按半斤一袋,用纸袋装起来,拿到市场上去卖。但是父亲不擅营销,拉到市场上去多少,拉回也多少,一袋也没卖掉。幸亏母亲能说会道,挨家挨户去推销,总算都卖了出去。
父亲的手还是比较巧的,经常自己加工农具。所以,父亲使用的农具,总是与众不同。比如他用的扁担,比人家的要宽一些。父亲说,这样容易受力,可以多挑一些。父亲用的镰刀,尾巴是往上翘的,人家基本是平的。父亲说,这样割稻子,重心可以高一点,不会感到腰酸。父亲用的锄头,比人家的要长一些,父亲说这样可以锄得深,庄稼长得好。这都是父亲在长期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
父亲很少有空闲的时候,他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的。比如春天整修农田,秋天上山砍柴,冬天到池塘挖藕,夏天用网具抓泥鳅加工成泥鳅干,叫母亲拿到市场上去卖。父亲晒的泥鳅干,味道鲜美无比,很受人欢迎。
父亲的这种勤勉家风,也是东阳人典型的家风,我们这些孩子都深受其影响。
(四)
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被选为第八生产队队长。这一干,父亲干了很多年,一直到我上大学。我是1975年上初中,1983年上大学。那几年,正是中国发展重要的历史时期。对我们家庭来说,尤其是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关键时期。但父亲把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生产队里。
天还没亮,父亲就背着锄头去田里巡查,赶在当天出工之前,把生产队里所有的田地都巡查一遍。回来后,一边吃早饭,一边布置工作。他经常是端着个碗,走遍整个生产队,饭吃完了,任务也布置好了。晚上,他还要跟生产队里几个骨干研究计划。
父亲的勤勉、前卫,是出了名的。正是这两点,使生产队粮食连年大丰收,一年增产一万多斤,不仅交了公粮,而且社员口粮每年递增。
父亲是用什么办法让一个本来落后的生产队变得这么红火的呢?长大后我才知道,就两招:一是大力推进农田基本建设。利用农闲时节,抓好农田基本建设,把能整改成水田的山地、坡地,全部变成水田,改进灌溉水路,确保旱涝保收。二是大胆采用杂交水稻,提高粮食产量。那时候杂交水稻还是个新生事物,很多生产队不敢种、不愿种,父亲专程去请教农技专家,认为杂交水稻是方向,大胆推广种植,还邀请农技专家作技术顾问,结果获得巨大成功。
此外,父亲积极探索多种经营,引进高产甘蔗,在刚改造好的山地、坡地上,种上优质甘蔗。这样的土壤种出来的甘蔗,长势好,甜度高,又获大丰收。父亲为此还被评为全县“种甘蔗能手”,受到表彰。
因为生产队搞得有声有色,所以书记、乡长都非常器重父亲,经常找父亲征询意见。有一次,县委书记蹲点,也选择到我们生产队,与我们同吃同劳动。这也是对父亲工作的一种肯定。
(五)
父亲是生产队长,他要求我们各方面带头。所以,我们全家人都变成生产队的主力军。
母亲是妇女中的骨干,她干起活来像拼命三郎,完全可以抵得上一个正劳力。不过,按照生产队规定,女同志的最高工分是8分,正劳力工分是10分,所以母亲只能得8分。
我的工分比母亲要高一点。因为我从小学二年级开始,一到放假就参加生产队劳动。一开始,我们的工分是象征性的,只有1分,后来逐年增加,我最后的工分是9.5分,比母亲还高一点。其实,我干的是正劳力的活,只是仅在节假日参加生产队劳动,所以工分比正劳力要低半分。不过,这已经是非全年制劳力中的最高分了。这也得益于父亲对我的严格要求。
(六)
父亲一直以来对我们的要求都是最严的,各方面的标准也是最高的。
干活,父亲要求我们勤劳,要学会所有的农活,最苦、最累、人家不愿干的活,父亲都安排我们去做。所以,我很小就学会了种田、割稻、打麦子,还学会了犁田、耙地、开拖拉机。父亲看我有一定的组织能力,索性把一些工作直接布置给我,让我带着“儿童团”去完成。一般情况下,我都不辱使命。
待人处事,父亲要求我们懂礼貌。吃饭时若有长辈在,我们小孩是不上桌的,长辈没有动筷,我们是不能动的。父亲还要求我们走亲戚不要过夜,因为一过夜,就会加重亲戚家的负担。
父亲平时很少有时间消遣,其实他就不会消遣。说实话,父亲一辈子都没有碰过扑克、麻将,也反对子女打麻将、玩扑克。有一次妹夫玩麻将,被父亲发现,桌子被掀翻,麻将被扔到池塘里。
父亲的脾气很暴,一点就炸。小时候,打骂我们是常有的事。但是,脾气过去了,父亲还是好父亲。我们一直都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老发脾气?后来,我们自己当了父亲,到了父亲的年纪,才有了体会。父亲承受了太多的压力,自我要求又高。我知道,越是内敛的人,其实压力越大。
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我们三兄妹都很乖,比一般家庭的孩子要懂事。放学回家,都很自觉地去干活,割草、打柴、抓鱼、挖藕,反正不会闲着。
(七)
父亲特别看重读书。他小时候只上过一年学,但特别好学,经常在家看报、写字。拿到一份报纸就如获至宝,要翻看无数遍,看得报纸都烂了。父亲还特别喜欢写字,一有空就在家里练字,所以,父亲的书法还是很有点功底的。
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从小就喜欢书法。只是那时候,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练习。因为一开始忙着干家务,后来又要应付升学考试,只能偶尔练一下。
父亲很想我们学有所成、出人头地。我从小爱学习,成绩又好,所以父亲很看重我,看到我获奖就很开心。《东阳日报》曾多次刊载过我的文章和事迹,父亲就把这几份报纸当作宝贝,珍藏至今。母亲说,父亲在世的时候,一有时间就拿出来看。可见那种喜爱之情。
记得小时候家里穷,穷到连电灯都点不起。那时候,我们家有两栋房子,一共两盏灯。但这两盏灯不能同时亮起,因为是连环开关,这盏亮那盏灭,那盏亮这盏灭,主要为省电。这样一来,晚上学习就不方便了。我也不敢跟父亲讲,因为不是父亲不肯想办法,实在是家里太穷了。后来,我想到了一招,把村里的同学组织起来,到条件好一点的同学家里去学习,今天到这家,明天到那家,一家一家轮过来,这样既省电,又可以促进学习,有问题大家还可以相互讨论,学习效率也提高了。后来,我们这个学习小组,还被树为全县的先进典型。
(八)
因为家里穷,父亲也做出过一些违心的决定。
那年,我考上了东阳中学,父亲因为供不起学费,就把我的志愿换到胜利五七中学,一所乡办的农业高中,学校就在我们村里。父亲说,学校近,可以回家干点活。这一换,不仅耽误了我至少两年时间,而且差点儿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农中读了两年,我又参加考试,结果又考上了东阳中学。这下父亲没办法了,只好咬咬牙送我去东中。遗憾的是,两年后的高考,因为发生了一个插曲,导致我没能考上大学。后来,我复读了两年,终于考上了。我知道,我的两年复读,给家里带来了不小的经济负担。但是,父亲还是支持我完成了学业。
最后一次高考,父亲还抽时间来陪我。考点设在巍山中学,从家里到巍山,有20多里路。父亲白天要劳动,傍晚赶到学校来陪我。第一天,父亲还陪我到街上一家饭馆吃了饭。这是我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在餐馆里吃饭。我跟父亲说,还是回食堂去吃吧。父亲说,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这是我听到过的父亲讲得最大气的一句话。
那一年,我考上了重点大学,而且是军校,我的人生轨迹从此发生变化。
在大学里,我牢记父亲的嘱托,自始至终保持刻苦学习的劲头,一有时间就钻图书馆。所以,大学三年级,我就开始研究《卫星通信系统》,用了近5年时间,终于完成了近80万字的专著。参加工作后,我撰写和出版了70多部学术论著、教材、诗文集,共计850多万字。
其实,我心里知道,这些成果也凝结了父亲的鼓励和影响。父亲的勤勉、多思、肯钻研、不怕吃苦,时刻影响着我,他就像一盏明灯,照亮我前行的道路。谢谢您,我敬爱的父亲!